江上往来人
2023-01-31 15:57:54          来源:湘潭在线 | 编辑:江佳峄 |          浏览量:13597

文/张岱

春节假期长,到重建的唐兴寺参谒以后,出了山门,步下石阶,绕过晋朝古寺的照壁,踱几步便到了湘江大堤之上。

站在堤上张目眺望,望衡亭一点,湘江一线,钓舟一叶,云气一片尽收眼底。只是往昔河边上往往来来的人已杳无踪影,河边肃宁清静,有江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之感。

上世纪70年代之前,湘潭城区河西大堤还没修,沿湘江便是一线低矮织壁木架屋夹着的河街。河街市肆上往来的多是引车卖浆的升斗小民。河边更是热闹,有挑者、浆者、拾者、泊者、渡者、泳者熙熙攘攘,举袂成云。

其一是挑者。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湘潭沿江的居户多直接挑湘江原水,用于饮用洗漱。自来水入户多是80年代以后的事。挑河水的以十岁左右的小学生居多,他们挑的多是小桶,要四五担水才装得满一缸。挑大桶的多为大人,一桶就装得小桶一担水。挑水有技巧,到河里装水时,先要站在河边石头上,扁担斜靠在肩上,双手系索扶钩,握住桶把用两桶桶底先在水面左右荡几下,管它水面有无脏物,荡它求个心安。本来平静的水面经过这一荡,便生出一层层涟漪,直漾到远处。左一桶右一桶装满两桶水后,返身便可挑水上岸了。熟练挑水的人其挑水姿态入得诗画,扁担晃悠晃悠,一担水好玩一样便挑进了家,哗啦两声水便入了缸。

望衡亭下沙湾因是个洄水湾,每年涨水便沉淀了不少好河沙,粗细均匀,适宜于建筑。河沙沥干了水,经太阳一晒便呈白色。刨开白沙,下面湿润含水的沙呈黄色。一到农闲时节,近郊的农民便开着手扶拖拉机,带着锄头、扁担、箢箕,浩浩荡荡开着队伍到河边沙滩上摆开了战场。农民挑沙不像城里人挑水那么秀秀气气。一担沙轻的有百把斤。碰到力气好的,装满两箢箕还不算,还要踩紧再堆起。只见穿着背心的壮男子,一个马步一弯头一拱腰,“嗬”的一声近两百斤的一担沙就上了肩,腰不闪,气不嘘,轻轻松松就把一担沙从河滩挑到停在马路上的手扶拖拉机边上。只见壮汉放下担子,一边扁担放空,一边斜着身子就把扎扎实实的一箢箕沙子提高倒进了车斗。两个箢箕倒干净后,还要把箢箕互相磕几下,把沾在上面的沙子磕干净。

其二是浆者。所谓浆即浆洗,那时的人一是喜欢在河里洗菜。认为在家里用盆子盛点点水洗菜洗不干净。河水清且涟兮,不仅可濯我缨、濯我足,还可洗我菜,随你摆五摆六。老人小孩提着竹菜篮,里面装满水灵灵的时鲜菜,经过三下两下河水洗涤,菜叶更加青翠欲滴。二是喜欢在河里洗衣被。唐朝李白写“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晓吹员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写:“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这里都涉及一个捣衣。所谓捣衣即古时妇女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帖,好裁制衣服。在古典诗词中,凄冷的砧杵声又称为“寒砧”,往往表现征人离妇、远别故乡的惆怅情绪。

而在湘江河边,过去无洗衣机,家家户户一般都有洗衣棒又叫洗衣擂捶。洗衣用湘潭话讲叫“捶干净”。所谓捶干净就是捣衣,捣衣砧就是河岸边的大石头。妇人把衣服打湿,放在河水泡乏后,放肆用力捶一顿,不干净也会干净。没想到在千多年前的捣衣70年代在湘江岸边还处处可见。除了捣衣,还用脚盆盛好大件衣被,在河边上放肆用脚踩,边踩边用桶子从河里打水往脚盆里倒,首先盆里泡沫直翻,透过几回水后,盆子里变成清水了,然后两人各站一头,发力将被子拧干,再提桶收盆,鸣金收兵。

其三是拾者。所谓拾,乃拾捡。一是河边拾废铜烂铁、残瓦烂当。1945年上半年有一次,日本运军火的兵舰,在大码头河边被从东坪镇天空方向飞来的飞虎队飞机扔下的炸弹炸个了七零八落。从那时起江边一直有废铁捡,直到80年代河边上还有零碎杂铁。捡废铁的人拿着小锄头这里翻翻,那里挖挖,一天大小不论,都有收获。除了铁,还有些古物,可惜那时瓦当、湘江河石不值钱,到90年代,我在江边散步时,还偶尔会捡到各种晶莹剔透、堪比玉石的各种石头。过去这种石头触目皆是,真是腌菜一样,有人见无人爱,更无人捡。

二是捡烂菜叶子的人。过去沿江一线的人都在河边洗菜,他们将烂叶、老叶择下后,或随手扔在河里,或丢在河边岸上。这时就有右手持米把长铁钩子左手提个竹篮子的人在河边逡巡。看见菜叶子,一铁钩下去就砸进篮子。这些老叶子多数是背回去用于喂猪或喂鸡。七十年代放寒暑假,我们学生伢子的一个任务就是给学校养猪场每人交20斤烂菜叶。放到现在,家长买几百斤白菜都是小事,但过去,20斤菜叶子确实是我们一皮一叶从河里捡上来的。

其四是泊者。自晋陶侃、唐杜甫、清曾国藩、秋瑾、民国毛泽东后,在沙湾泊舟下船的一般就是粮食行、南杂行业者及过往行者。我的印象中,驾木排的、运山货的、贩李子、桃子的,一年四季往来不绝。他们一般泊在河边生火做饭,船户养的小狗也在船舷边上跳下蹿,看见来人或吠叫或摇尾,一派“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的烟火太平景象。

其五是渡者。这里“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景象并不多见,从清朝开始,大码头先是木筏子横渡,新中国成立后,改成机帆船20分钟一班来往对口,三分钱一人一票,随到随买票。我从五岁开始从大码头乘轮渡过东坪镇,从没碰到过李白讲的“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的景象。倒是碰到过三件事难以忘怀。一件事骇人。船上抛下的缆索竟把岸上的接缆员头割下来了。70年代,没有安监局,无安全事故一说,只是收好尸,警戒大家要以此为戒。二件事吓人。1972年,我公公带我过河去东坪镇板子厂,去时渡船柴油机响得欢畅。到中午回家时,船快靠岸之际,柴油机停止了响动,船向下游漂去。真所谓听水由舟。好在五分钟后,柴油机又突突地响起,船又逆水而上终于靠了岸。三件事丢人。1974年,我们三个小伙伴乘船过河没钱买票蹭船过河,正好被我的小学唐老师看到,因她家在东坪镇每天要过河。她悄无声息地帮我们补买了三张票。到第二天下课后,把我留下来,讲了为人不要占小便宜、不要耍小聪明的道理,我冷汗直冒,刻骨铭心,直到如今,我都在奉行唐老师当年的谆谆教诲。

其六是泳者。沙湾白沙滩,泳者真好玩。在夏季,十八总沙滩是游泳爱好者的胜地。沙滩上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各色人等,河水里煮饺子一样,万头攒动,好不热闹。湘潭土话叫游泳谓之洗冷水澡,打刨秋(浮泅)。乐极生悲,每年隔三岔五总要淹死不少人。夏日河风盛时,如风吹过来,带鱼腥味,家里的大人总会把屋里的细鬼崽子看得紧紧的,生怕有个闪失。

过去在冬季亦有泳者,凤毛麟角稀罕得很。只见泳者穿着三角裤,下水前用冷水把全身擦得通红,然后一个猛子跃入水中,在江中舒臂畅游一二十米,然后迅速上岸抹干、搓身、穿衣服离开。当时我小不懂冬泳的意义,到得现在懂其意了,却已不是冬泳的年纪了。

明朝张岱在《西湖七月半中》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七月半之人。”其实,见人是最大的风景,也是最大的学问。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参透了也就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湘江流了千古,往来的人如恒河沙数。江畔何人初见月?不要去想也不必问是哪些人。只是祝福以后在江边行走的人一代代好过前人,其他的事也是非你我所能逆料的。

我昨夜酒后梦见自己醉卧在湘江上飘荡的小舟之中:却忆中流同载酒,满船清梦压星河,河岸满是阔步前行追着星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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